寅时的梆子卡在鬼婴喉间。

我攥紧镇阴令冲向镜中巷道，背后粘稠的血水突然凝固。那些在深渊里撕扯的厉鬼，此刻都成了脚下青砖的纹路——每块砖都拓着张扭曲人脸，随着步伐翕动嘴唇。

第六盏灯笼悬在现实不存在的三岔口，人皮表面金蛇般的梵文正在蜕皮。当第一枚逆写「卍」字符脱落时，整条巷道突然响起木鱼声。不是寺庙的清净梵音，倒像有什么东西在用胫骨敲击天灵盖。

"裴大人，闭眼！"

沙哑的喝令混着铁链破空声。我本能地侧翻躲避，夜游神的拘魂索擦着耳廓掠过，勾住即将爆裂的人皮灯笼。铁索上突然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睛，那些瞳孔里映出的不是灯笼，而是正在腐烂的胎儿。

灯笼在半空炸成血雾。逆写的《楞严经》经文像活过来的刺青，在空中组成个倒悬的佛印。我的镇阴令突然剧烈震动，令上饕餮纹竟与佛印产生共鸣，在砖地上烙出冒着青烟的沟壑。

"走阴路！"夜游神甩出锁链缠住我腰腹，"这咒印吞过七个巡夜使的魂！"

失重感袭来的刹那，我看见了真正的阴界巷道。两侧不再是青砖白墙，而是无数竖立的棺材板，每口棺材都开着道三指宽的缝，上百只浑浊的眼珠在缝隙间滚动。那些眼睛的主人们正用指甲挠着棺盖，刮擦声与木鱼声完美重合。

夜游神的黑袍在阴风里猎猎作响，露出森白腿骨上刻着的篆文——「甲申年七月十五，裴仲卿封」。那是我祖父的名讳与就任日期。

"为什么选我？"我在呼啸阴风中嘶吼，"祖父当年..."

"因为你身上有饕餮纹。"他骷髅化的右脸不断掉落蛆虫，"不对，应该说...饕餮纹选择了你。"

锁链突然绷直。我们落在口青铜棺椁前，棺盖上镇着半卷残破的簿子——正是镇阴司指挥使代代相传的《无常簿》。但此刻本该墨迹遍布的纸页上，所有关于祖父的记录正在消失。

"从你接印那刻开始。"夜游神用指骨敲打棺盖，"裴仲卿存在过的证据，正被某种力量从阴阳两界抹除。"

棺椁突然渗出血泪。我怀里的镇阴令自动飞向棺盖，饕餮纹与簿册残页上的印记完美契合。当青铜棺发出齿轮转动的轰鸣时，我看见了二十年前的画面：

暴雨夜的镇阴司正堂，祖父抱着个啼哭的婴儿跪在孽镜前。镜中没有婴孩倒影，只有团蠕动的黑影。七位夜游神高唱安魂咒，祖父却突然将判官笔刺入婴儿心口。鲜血喷溅在《无常簿》上，绘出个残缺的饕餮纹...

"这就是真相？"我按住发烫的心口，那里新生的阴蚀纹正在蚕食皮肤。

夜游神的面具突然碎裂。在祖父完好的左脸后方，竟还藏着第三张面孔——那是个眉眼与我九分相似的青年，额间烙着完整的饕餮纹。

未及追问，整口青铜棺突然立起。棺内根本没有尸首，只有件空荡荡的指挥使官服，袖口沾着星点朱砂。而在官服心口位置，留着个被利器刺穿的破洞，边缘焦黑如被雷火所灼。

"寅时末！"夜游神突然将我推出阴路，"无常簿要醒了！"

我跌回阳间时掌心沾着棺内朱砂。晨光穿透镇阴司的菱花窗，那些在夜里狰狞的鬼影雕塑，此刻不过是蒙尘的古玩。唯有《无常簿》安静地躺在案头，墨迹消失处显出淡金纹路——正是昨夜棺椁上见过的饕餮纹。

"大人，苏娘子求见。"门外的活死人侍卫嗓音沙哑。他左眼是正常的琥珀色，右眼却是颗会转动的玉雕眼球。

药香先于人影飘入厅堂。挽着蛇形银簪的女子径直走向孽镜，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窈窕身姿，而是团纠缠的藤蔓，其间开着七朵血色曼陀罗。

"裴指挥使的阴蚀纹走到锁骨了。"她指尖隔空划过我颈侧，"今夜子时前若不服药..."玉瓶落在案上发出脆响，瓶中液体映出我扭曲的倒影。

我按住她抽离的手腕："你怎么知道青铜棺的事？"

苏娘子腕间银铃骤响。铃声里夹杂着极细的惨叫，那是种我熟悉的声响——诏狱里用银针刺入指甲缝时，犯人会发出类似的呜咽。她的瞳孔突然爬满血丝："昨夜丑时三刻，我在孟婆亭看见十三盏引魂灯飘向秦淮河底。"

《无常簿》突然无风自动。消失的墨迹处浮出新的血字：「甲申年七月十五，裴仲卿取判官笔，刺...」后面的字被蠕动的饕餮纹吞没。

"孟婆亭的规矩。"我松开手，"活人饮汤忘前尘，死人闻香记往世——苏娘子是哪种？"

她轻笑时药香更浓，鬓角却渗出黑色血珠："我是第三种，不该死时死过七次的人。"玉瓶突然炸裂，药液在空中凝成幅星图。北斗第七星的位置，钉着枚青铜棺钉。

未及深究，怀里的镇阴令突然发烫。七十二盏灯树同时熄灭，孽镜中浮现出正在崩塌的阴界巷道——夜游神们被倒写的佛经缠住脚踝，拖向沸腾的血河。

"收网了。"苏娘子退入阴影，"那些灯笼不是诱饵，是钓钩。"

我撞开暗门冲进典藏室。三百排檀木架上摆的不是典籍，而是历代指挥使的眼球。它们在琉璃罐中齐齐转向我，瞳孔里重演着主人们死亡的瞬间。祖父的罐子空了。

指尖触到最深处铁柜时，阴蚀纹突然灼如烙铁。柜门上的饕餮浮雕睁开第三只眼，我望见二十年前的自己——那个被祖父刺穿心脏的婴儿，伤口处钻出的不是鲜血，而是缠绕着经文的黑雾。

"原来如此。"夜游神的叹息在耳后响起。他右脸的骷髅部分正在剥落，露出下方第三张面孔的眉眼："裴仲卿当年不是在杀你，是在封印..."

柜门轰然开启。陈腐的尸臭扑面而来，躺在丝绒衬布上的不是卷宗，而是半截焦黑的判官笔。笔杆残留的抓痕与青铜棺内官服破洞完全吻合。